婚姻治療中的「怨」偶到「願」偶
632期
文 鄧惠文 策劃 洪素珍(台北教育大學心理與諮商學系副教授)
婚姻出了問題,有沒有辦法找專人協助呢?一般人對於婚姻心理治療的印象,比較像是輔導,許多面臨困難的夫妻被建議尋求心理治療時,往往會說:「不可能有人比我更瞭解我們的問題,沒有用的。」或是認為「問題都出在另一半身上」,只望諮商師勸另一半「改進」,而另一方當然不願意參與這樣的工作。
其實婚姻治療有許多不同的理論基礎和學派,例如,以精神動力學(Psychodynamic)為基礎(或稱精神分析取向)的治療,治療師的任務不是評斷誰是誰非,與其說是提供建議,不如說是協助維持一個讓夫妻一同探索自我的空間。
協助夫妻一同探索自我
聽說過精神分析的人可能會問:精神分析不就是治療師跟個案在一間房間裡面,讓個案躺著,進行夢的解析、自由聯想和詮釋嗎?這怎麼能兩個人同時進行呢?兩個人輪流自由聯想嗎?兩個人是要躺在兩張單人床、還是一張雙人床上呢?他們可以滾在一起嗎?
這些都是很有趣的問題,在每一個治療關係中,可以有不同的解讀。一般而言,精神分析取向婚姻治療的基本原則,包括:
1. 維持穩定的框架:在固定的時間、地點、與固定的人員進行談話,一般來說,治療師與個案夫妻不做單方的接觸,原則上也不在治療時間以外有社會性的來往。這是治療關係得以深化的基礎。
2. 防止夫妻把問題變成「一個人的問題」,察覺夫妻是否慣性地將其中一人當作指標病人,探討彼此如何共同地造成僵局。
3. 重視夫妻潛意識裡的恐懼、抗拒、防衛,對此進行適時適度的分析,夫妻的夢境也可作為探索潛在情感及想像的窗口。
4. 注重來訪夫妻與治療師之間的互動,這往往會是夫妻問題的翻版,透過對於進行中關係的反思,可以幫助夫妻雙方瞭解內在的需求,以及自身行為的心理意義。
藉由治療改善婚姻關係
藉由治療改善婚姻關係,是非常細膩而漫長的過程,且每一對夫妻的歷程都非常獨特。以下我以婚姻治療師亨利迪克斯(Henry Dicks)提出的「三種假設」,嘗試呈現婚姻治療師的視角之一。
迪克斯以三個假設描繪怨偶為什麼會成為怨偶。
假設一:尋覓著一個內心理想的客體。例如,一個女性經驗中的父親是個完美的丈夫,她渴望找到像父親一樣的伴侶。某個機會中,她遇到理想中的男性,「跟我爸爸一樣」,而進入一段情感熱烈的關係。然而,在理想化的熱情褪去之後,發現對方有許多與父親不同之處,因而不滿、失望。
「包裝拆開之後,你跟我爹不太一樣」,細微之處,她的伴侶被視為達不到父親質量的「贗品」,在真實生活中,有種無法言喻的失落感。
不知不覺地把伴侶當成內心世界裡的一個客體,就像戴著濃色的眼鏡,看不見伴侶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也不容許對方以自己的面貌存在。伴侶在親密關係中常在心理上回到較早期的狀態,例如,不知不覺回到小時候跟父親相處的狀態,據此與丈夫相處。男性也常以對應母親的方式跟妻子相處,但並不自覺。此外,影響關係的內心早期客體,不一定是父母,我們也常見夫妻間的矛盾重現幼時對於兄弟姊妹的幻想。
另類致命吸引力
第二種假設,與前述假設一的出發點相同,但可說是方向相反。內心存有一個不好的客體,例如一位暴躁、酗酒、冷酷的父親,尋找對象的時候,自覺謹慎地避免這種人,小心的嗅聞著,渴望找到具有相反特質的人——溫柔、呵護、可信賴的。交往時很在意「他脾氣很好」「對我很好」「叫他站著就不敢坐著」,以為如此可以避免複製母親的命運。可是,非常奇怪的,明明檢查得很仔細,非常謹慎的覺得沒問題,相處久了,竟然發現彼此關係惡化,對方活脫又成了一個暴力無情的人。
我曾遇過一對夫妻個案,太太絕望地說:「不管再怎麼好的男人,跟我在一起頂多一年,都會變得面目可憎,甚至會打人,朋友說聖人也能被我逼瘋。」這是一個很痛苦的陳述,她感覺「什麼人都會被我用壞」。在家吵架時,先生會丟遙控器、砸電視,但在外先生仍是眾人眼中的好好先生。
如此無望的重複,往往是因為內心與壞客體(如案例的父親)的關係充滿矛盾,一方面極力想避免,但潛意識中卻存有複製情境的渴望。「複製情境」在心理上的目的或許是為了有機會修正這個關係,尋得當年未得的愛或肯定,或者是宣洩憤怒與反擊。人們有機會把住在內心的壞客體經由互動投射到伴侶身上,透過激怒,或是不容遁逃地套上成見,自己固著於被傷害的角色,讓某種具有潛在問題的伴侶演變為我們最害怕(但卻無意識尋求著)的角色。
通常,會停留在這種關係中的伴侶,本身也有相應的問題,因此容易承接另一方的投射。前段提及的絕望妻子,希望尋找的是脾氣好、疼愛女性、與她父親迥異的男性,而她的丈夫有一位長期憂鬱的母親,無論他如何努力,母親仍然深陷愁緒。雙方初遇時,這位先生的確符合妻子的期待,非常用心地愛護她,讓她感覺真的找到了可以遠離父親夢魘的避風港。但是,在日常相處中,妻子深層的不安全感及受傷害的固著角色,讓她時時警覺著,需要再三確認丈夫對她抱持著不耗損的愛,她過度嫉妒,無法容忍丈夫與同事或親人的友好,她對安全感的需求似乎怎麼也填不滿。漸漸地,這位先生在婚姻中嚐到了他熟悉的挫折無力感,「就像母親一樣,不管我做了多少,還是無法讓她快樂」。他的自我價值再度受到傷害,幾度情緒低落時,他顯露了憤怒,失去耐性,而妻子立刻認定他果然還是跟她的父親一樣糟糕。彼此互相拉扯著落入宿命的失望。他們非常相愛,但卻不知哪裡出錯了。
第三種假設,談的是另外一種形成怨偶的狀況。我們在另一半身上尋找自己缺乏的一部分。這應該是大家最熟悉的情形(我想到「失落的一角」這本書多麼受歡迎)。典型的案例,夫妻一方有極高的智識能力,但個性一板一眼,不容許被絲毫情緒干擾。這樣的人偏偏跟極為感性、直覺、情緒化的人成為夫妻。害怕情緒的人或許來自一個嚴厲的家庭,他(或她)成為一絲不苟的人,但卻被熱情洋溢的人吸引,彷彿是讓對方幫自己帶回早已切割拋棄的某些性格成分。對於這些部分,他既「要」也「不要」,於是對於擁有這些部分的伴侶,他是又愛又恨的,身不由己地對伴侶施以譏諷、輕視或敵意,展現的是對於失落特質的複雜心態。從另一方的角度來看,也完全是這麼回事,因此雙方都不斷地貶抑彼此,傷痕累累。
找回相伴的初衷
以上的例子,都在絕望中存留著一個希望——相互怨恨之處,往往也是吸引力的源頭。在婚姻治療中,治療師的功能在於協助來訪夫妻,將無意識地糾結逐步釐清,成為可以思考(thinkable)的,而不再無助地被心理動力襲捲。透過日常互動的探索,包括對話、想像、情緒、夢等等,讓深層的結構浮現出來,怨偶或許有機會找回願意繼續相伴的初衷,並且在自覺中,相互扶持,獲得面對恐懼與矛盾的能力。
鄧惠文
台北醫學大學醫學人文所碩士,曾任台大醫院精神科總醫師、萬芳醫院精神科主治醫師。
現專職心理治療、性別研究、寫作、教學以及女性權益促進活動。
主授個人及團體心理探索、醫學心理學、醫學倫理及性別醫療等課程,目前主要活動為生活時尚的觀察和實驗,兩性思維的拆解與重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