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黑暗女性的力量

越來越多的女性在中年時候，發出這樣的喟嘆：「我希望可以找回女性的自己。」

這些女性在外表、身分、生活的角色上無一不是貨真價實的女人，可是不管在婚姻裡面或外面，有孩子還是沒有，學歷、工作成就或高或低，在進入中年人生轉折處，突然發現自己離心目中的女人極其遙遠。好似結了婚當了老婆、生了孩子當了媽，努力工作成就夢想，都不算是成就了完整的女性自我。

到底甚麼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呢？這樣的渴望當然有被許多販賣給女性客戶的商家聽到。廣告商們藉各樣商品提供廉價又快速的解決之道：保養品、彩妝、衣服、包包、美食、下午茶、度假、小旅行……，那些充滿質感的廣告裡，藏著女人們心底深處的渴求，就像乾燥臉上的小細紋，需要被保水面膜好好滋潤一樣，心靈裡覺得乾枯的女性，也企求著一些溫柔的女性滋潤，所以販賣給女性客戶的商品廣告裡，有著越來越多的心理訊息：鍾愛自己，我是值得的，自信的女人最美等等，不管賣的是鞋子、包包，還是養生食品，都是為了餵養我們心靈覺察的乾枯。

女性的迷惘

許多中年女性覺得被掏空了，極度的需要被滋潤、被餵養，在這些感覺之後有著更大的文化架構。在數千年男性父權主導的社會裡，我們對女性的認知主要是以母親與妻子兩個角色為核心，從此而發展出女性的各種形貌。母親是創造生命的源頭，接續以照顧與養育子女，形成母親角色的完成。妻子則是以情感為主導，以愛為核心的關係豐富男性的理性世界。女性可說是以情感、關係、給予與餵養來展現自身的價值。

只是，現代女性在各種民主與性別平權的努力下，追求獨立、自由又情慾自主，現代女性的樣貌與幾千年來男性主導的女性心靈狀態已經產生許多的斷裂，所以當女人們開始希望自己可以「更像一個女人」時，這樣的渴望無法與傳統女性的發展之路相應，因為男性文化裡女人柔軟多汁，奶水充沛，可以源源不斷的供應孩子、男人們的需求。而此刻的現代女子們常覺得沒有乳汁可以餵養他人，也找不到可以餵養自己的養份。粉彩的卡馬龍和安第列斯山的藍山咖啡只能是短暫的安心奶嘴，或許現代女性要找回的「女性自我」，不是一個有著豐沛乳汁的母親和柔情無限的妻子的能量，而是站在這樣影像背面，一些被稱為黑暗女性的女性意象。

為這極其重要的女性議題，我想到一個遙遠又古老的人物，猶太民族的黑暗女神莉莉（Lilith）。她在西方傳說中是黑夜媚惑女王，群魔之母，讓小嬰孩猝死的恐怖惡靈。莉莉在中世紀猶太人的傳說中是人類的第一個女性人類，又是亞當的第一個妻子，所以也是人類的母親。可是她後來逃離婚姻，成為西方文化裡黑暗女性的代表人物，變成了一個逃跑的女人，不受男性控管，女性黑暗誘惑的象徵，也是可怕的、殺害嬰孩的惡魔。

黑暗莉莉還是柔弱夏娃？

莉莉的故事與我們熟悉的聖經裡，亞當夏娃作為人類始祖的故事不同，在猶太人的傳說中，莉莉是上帝耶和華用泥土創造出來的第一個女人，女性人類的始祖。她是神創造出來服侍、陪伴亞當的女人和妻子，與亞當一起生養子女，他們是人類的第一對父母。莉莉認為自己與亞當一樣，都是神用泥土創造的，有一樣的權力，她要求在親密的性關係上要與亞當平等，在歡愛時也能在上面的位置，但亞當基於男性的自尊，堅持自己要在上位，爭吵的結果是莉莉離開亞當，躲在洞穴裡，並在那裡找到了惡魔愛人，還生了一堆小惡魔孩子。孤單的亞當難忍寂寞，尋求耶和華的仲裁，控訴莉莉棄妻子之職潛逃。於是，耶和華派遣三名天使追討莉莉，天使們在紅海的中間堵到莉莉，告訴她神的諭令：回到亞當身邊當個好太太，不然就要接受嚴厲的懲罰─每天將有她的100個孩子被殺死。即使面對孩子被殺死的威脅，莉莉仍堅持不肯回到亞當身邊。上帝為了讓孤獨的亞當有伴侶的陪伴，就從他的肋骨中拿出一根，創造了夏娃，一個總是會服從丈夫的妻子。莉莉面對上帝對她的懲罰，也不甘示弱的對抗，她宣誓她也將要報復性的殺害亞當和夏娃的孩子，莉莉將殺子的行動拿回自己手中，讓自己從人類的母親一變而為黑暗的殺嬰女魔。

西方宗教文化把莉莉驅逐到荒漠，迎來以亞當的意願創造的夏娃作人類女性的新象徵，又在神聖的宗教世界裡高舉聖母馬利亞的純潔無垢，西方集體心靈的女性與母親樣貌於焉形成。莉莉所代表的女性象徵被一層一層地抹黑、醜化和恐怖化，她代表了女性無法掌控，氾濫的情慾，她又是冷酷、嗜血的殺嬰惡魔。莉莉在西方文化裡一肩挑起黑暗女性的象徵。

莉莉這個殺嬰孩的女神在西方的身影是一個身上纏繞大蛇的黑暗女神。不過莉莉答應天使，如果孩子身上有天使的印記，她就會放過他們，所以西方的傳統會在嬰幼兒身上安放寫了這三位天使名字的護身符，以保護嬰孩免於莉莉的擊殺，如果嬰兒猝死必是莉莉的傑作。

另一個莉莉的象徵是黑暗的女性情慾，她被勾勒為高挑的美麗女人，有黑亮光滑的皮膚，背上有蝙蝠的翅膀，她有誘人的紅色或黑色長髮，和銳利的藍色眼睛，讓男人無力抵抗，一旦被她擄獲，男人就必死無疑。她會在夜裡潛入男人的夢境，用情慾高漲的春夢，吸乾男人的精液，所以她也是中世紀歐洲男人之所以有春夢的罪魁禍首。這個影像使她成為古代西方娼妓的保護神，被安放在神壇上膜拜，也被當成神聖娼妓的代表，一個純粹在肉體上誘惑男人的女性象徵。

先成為一個獨立的女人！

現代的女性意識覺醒，不同領域的女性學者開始重新解讀莉莉的故事，給予莉莉全然不同的面貌，她變成情慾獨立，感情自主的女人象徵，在關係裡她要求平等，她不願只因身為母親而犧牲自己的生活。她是一個自由的靈魂，不屈從集體的壓力。所以莉莉可以是一個妻子、一個母親，但在那之前，她要先成為一個獨立的女人。

在現代的集體意識上，莉莉的形象或許已經過某種程度的洗刷與漂白，可是在個別女性的心靈中，莉莉仍是一個難以翻轉的黑暗陰影。現在許多受了高等教育的專業女性人，她們的人生抉擇是不婚不生，她們在職場上的自信與幹練並不等同於莉莉的大膽媚惑、情感獨立，相反的她們在女性這個層面是脆弱無助的。許多女性在童年時就無法認同母親所代表的傳統女性樣貌，無法認同母親及上一輩女性所提供的好母親與好妻子的形象，這使她們難以與自己的女性能量連結，發展正常的女性特質，又害怕自己變成可怕的壞女人；所以發展自己的男性特質，往外在、男性結構的世界裡尋求自我認同與肯定，就成為一個必然的道路，於是她們大量發展內在的男性特質，成為一個大女人。只是，這樣的成功是以犧牲女性愛與滋養的能量為代價，外表的光鮮亮麗隱藏著高標準、嚴厲、貶抑的自我鞭笞，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總是充滿質疑與批判，很少女性可以躲得過責備自己太懶、太笨、不夠努力的這些內在聲音。

所以，當她無法繼續她外在的追求，轉而向內尋找自己的女性自我時，第一個面對的常是一個空洞、無助的小女孩，而在那之外是一個虎視眈眈的可怕黑暗女性。莉莉這樣的黑暗女性仍是女性自己無法認同的，她站在陰影裡面，充滿了殺戮與血腥的破壞力量。這個被集體心靈放逐的女性樣貌，只能在夢中悄悄出現，像在窗外窺看的嚇人陰影。而她所代表的，女性自我壓抑的感官的、身體的、情慾的女性特質，也仍然一同被留置在心靈的黑暗面裡，無法幫助現代女性的自我創造。

我們不認同傳統規範的母親與妻子的樣貌，「愛」這個主題變成了約束與壓迫，就不是我們要的「愛」。我們要的「愛」是沒有男性「權力」插手其中的，可是舉目所見的愛無一不是包裹著權力的色彩，女強人的裡面是無助失落的孩子。在尋回自己女性的自我之時，或許我們需要接觸黑暗女性的能量，重新定義、重新認識這個性感的、自由的、野性的女性靈魂，讓內在的莉莉，不再是毀滅妻子與母親的破壞力量，而是給與女性自由、自主的創造力量。

呂旭亞

國際分析心理學會榮格分析師，蘇黎世國際分析心理學院畢業，美國加州整合學院心理博士，實務專長：夢與象徵、榮格心理分析、表達性藝術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