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知識補給站─餐桌上的外星人 章魚綺譚

還記得最早的那隻章魚哥嗎？

這隻名喚保羅的章魚，在英國孵化，仙逝於德國奧伯豪森的 Sea Life 水族館。在牠2歲又8個月的一生中，多次神準預言德國國家足球隊的比賽結果，一時聲名大噪，風光無兩，晉身動物名流。生前，水族館頒給牠一座大力神盃，以示表揚，死後，又為牠打造了一座雕像，備極哀榮。

這座2公尺的雕像重達150公斤，保羅坐抱著一顆印有各國國旗的足球，球中央開了一格六角窗，裡頭放了一只保羅造型的貼金骨灰罐，哥就長眠於此。RIP。

章魚常被視為外星生物不是沒有原因的，柔軟靈活的肢體，神秘妖嬈的造型，液晶螢幕般的表皮，深不可測的智能，而且還不時出現在餐桌上，彷彿在不懷好意地提醒人類：所有的心智都來自於大海 。

自古以來，這種演化樹裡的夢幻逸品就激發出各種想像，蛇髮女妖、北海海怪都是章魚的衍生物。日本畫家葛飾北齋著名的春畫《章魚與海女》，大剌剌地描繪人章交的場景，濕濕涼涼的，像觸手，很能騷撩人心。恐怖作家洛夫克拉夫特創造的邪靈「克蘇魯」，更是把頭足綱拉拔到了創世紀的高度，一舉釋放了人類潛意識裡的集體恐懼，引來一票作家競相擴展，這個架空宇宙目前還在不斷地增殖變形中。

電影《異星入境》改編自姜峯楠的得獎中篇〈妳一生的預言〉，叫好叫座之外，也提供一些頗堪玩味的訊息。劇中的外星生物「七肢體」，怎麼看都像是章魚的外太空同胞。他們駕著貝類般的巨大太空船前來交流（？），隔著玻璃莫測高深，不時噴出一些墨跡圈圈，看懂了會改變你的認知，甚至能讓人「憶起」未來。這樣的設定又讓人想起章魚哥，說不定，牠真的看到了什麼。

海有多深 腦有多深

章魚究竟有多聰明？

我們知道牠能解開繩索、轉開瓶蓋，也能夠辨識人類，而且不只靠視覺。如果你把手伸進水族箱跟章魚打招呼，如果牠有興趣的話，會伸出腕足，用小嘴般的吸盤品嘗一下你的味道。牠也是密室脫逃的行家，神不知鬼不覺就鑽過隙縫或水管，還會使用工具，拖著椰子殼當家，或搬石頭來掩蔽巢穴。這些都意味著章魚擁有記憶，會玩，會計畫，會學習，還會解決問題，智力足以和黑猩猩、海豚、大象相提並論。重點是，牠是唯一的無脊椎動物代表。

千禧年之前，章魚的地位比較像怪胎，美則美矣，相關研究卻不多。不過這一二十年來，腦神經和生化科學進步神速，加上人工智能崛起，蓋婭意識普及，心智研究成為當然顯學，章魚這個演化的奇葩，物以稀為貴，順勢也成了頗有人氣的科研項目。

儘管人類和章魚相差十萬八千里，但在六億年前埃迪卡拉紀，脊椎動物和軟體動物尚未分家，大家很可能都是在海床上匍匐而行的兩側對稱動物（Bilateria）。只要回溯得夠久遠，眾生終歸是一體的。如此一想，智能也未必是脊椎動物的專利。

仿生科技新寵

章魚擁有三顆心臟，中間的心臟負責全身血液循環，兩側的心臟則為鰓供應血液，這是標準的三心二意。人血富含鐵質，所以是紅色的，章魚卻是貨真價實的藍血動物，血液富含銅質，以血藍蛋白來輸送氧氣。看在人類的眼裡，這似乎才是真正的貴族血統。

脊椎動物和頭足綱的共同點在於眼睛，都有聚焦的水晶體、調節光量的虹膜，以及透明的眼角膜。這點也常被拿來當成「趨同演化」—非近緣的不同物種，卻發展出同樣的生理特質—的例證。然而人類只能看前方，章魚卻可以看到周圍全景，儘管這樣的視野只有幾公尺的清晰度。另一個不同是人眼有三種色素，可以合成各種顏色，所以人生是彩色的，但大多數章魚的眼睛只有一種色素，形同色盲。不過章魚也演化出了更天馬行空的必殺技：用皮膚「看」世界。

根據推估，人腦擁有約莫860億個神經元，章魚雖然只有5億個神經元，但2/3卻分佈在肢體上，這也是章魚全身部位都能靈活運動的秘密。對仿生科技而言，這可是一大靈感，如果能研發出靈敏度堪比章魚腕足和吸盤的「軟機器人」，又不必經由中樞神經就可以自行反應，生產裝配線上的風景勢將大幅改觀。

至於頭足綱變幻莫測的變色能力，其實是由皮膚表層的色素細胞、虹彩細胞和白色細胞交互作用而產生的，其效果之斑斕，變換之迅捷，簡直就是電子皮膚。章魚是名副其實的偽裝大師，能用肌膚感知外在環境，顏色說變就變，還能產生流動的光影效果，甚至能改變肌膚的質感，從果凍秒變珊瑚礁。這種超能力最感興趣的自然是軍方，研發成功的話，迷彩裝立馬升級，甚至能製造出迷彩人皮。

交配也懷心機

章魚的墨汁是偽裝，也是毒藥，調控黑色素生成的酪胺酸酶會損害掠食者的視覺、觸覺和嗅覺。如果一隻章魚動作不夠快，逃不出自己射出的墨汁，也可能窒息而死。這麼心機重重的物種，也活該是獨行俠。章魚壽命短則幾個月，多則四五年，大部分的品種獨來獨往，神出鬼沒，纏在一起的時候，不是打架，就是交配。令人唏噓的是，章魚一旦交配，通常也意味著死期將近。

雄章魚會用所謂的生殖腕，把精莢輸入雌性的外套膜腔中，完成授精任務。因為有了生殖腕這一條活動自如的性器，除了男上女下的密著體位之外（雄章魚的體型一般雌性小），章魚也會採取隔空探物般的「間距交配」，很有創意。這其實也是避免同類相食的一種保護措施，有些雌章魚在交配過後會絞殺雄章魚，拆吃落腹，果真欲仙欲死。不過雄章魚就算僥倖躲過一劫，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聽來頗有精盡人亡的淒涼。

雌章魚這邊還負有更重大的使命，牠會耐心產下數量可觀的受精卵，把這些小生命一一串起來，一條條固定好，除了守護之外，還必須供應牠們充滿氧氣的流水，維持清潔。在當了幾星期或幾個月的母親之後，終於也力盡而亡，又把肉身還給食物鏈。孵化出來的小章魚，晶瑩如米粒，隨著海流四處漂散，勇往直前，就此展開另一輪生死未卜的壯絕一生。

餐桌上的致命吸引力

章魚刺身大概是最章魚的料理，稍微川燙一下，唇紅肉白，切口齊整，配上薑絲或哇沙米，蘸點醬油，很能喚醒人們遠古的海洋記憶。相較之下，章魚燒就有點虛，看似澎湃，咬下去糊糊的，半生不熟感很強烈，只吃到一堆柴魚美乃滋。

澎湖的石鮔排骨湯也是奇觀。八爪短短的石鮔，肥萌可愛，有小水母的喜感。生石鮔要先拍打搓揉，去除黏液，曬乾後才有嚼勁。紅褐色的石鮔乾和排骨一起燉煮，海陸一鍋，湯色暗紅不見底，再灑上青青白白的青蒜，鮮腥刺激，簡直是華美的慘烈。

最原始的吃法要屬韓式活章魚了，其實這也不是韓國限定，臨海國家大概都會發明出類似吃法。把章魚活生生切碎了，灑上麻油和白芝麻，端上桌，還沒死透的神經元在盤子上蠕動，芝麻都成了米蟲，很有茹毛飲血的感覺。再澆點烈酒或擠上幾滴檸檬汁，霎時狂蛇亂舞，甚至會彈出盤外，人性的幽微真是深不可測。要是沒嚼碎的話的，吸盤也可能吸附在口腔或咽喉上，有些醉醺醺的歐巴，一口氣換不過來，一命嗚呼，也算是等價交換吧。

所以下次吃到章魚時，請務必心懷虔敬，感恩讚嘆一下，你吃下去的可不只是蛋白質，而是智能的載體。動物的肉身，似乎也是被設計來相互供養的，就像人體也為無數的菌種提供了溫床，死後燒成灰，和光同塵，又成了星球的原料。想素食又破功的，無肉不歡又有帶點罪惡感的，都可以在這裡找到形而上的慰藉。

延伸閱讀

《章魚的內心世界》，賽．蒙哥馬利，馬可波羅

《章魚，心智，演化》，彼得．戈弗雷史密斯，紅樹林

《仿生科技大未來》，阿米娜．汗，如果

《妳一生的預言》，姜峯楠，鸚鵡螺文化

作者簡介

郭光宇

從小覺得自己是外星人，後來才發覺不只是外星人，目前提供的人間服務有：藝文評介、占星塔羅、高我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