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歌的時間─我的青春都在雲端
689期
文、圖─馬世芳
疫情期間,多出許多窩在家的時間。何以消磨?看書看片聽音樂而已。看影片大家都會,先不提,且說說看書和聽音樂(也包括「看音樂」)吧。
我是不介意在手機上讀書的,什麼都可以讀,不挑類型。有些書打從年輕時代就覺得「應該讀」卻始終沒有翻開,到了中年居然在手機上看完了。有些書年輕時候的確是讀了,卻也忘光了,重新看就跟第一次看沒有兩樣。
比方說卡謬的《鼠疫》,我大概是19歲看的志文新潮文庫(舊譯《瘟疫》),這本書最近因為疫情又成了熱門話題。當年只依稀留下「啊,居然我也津津有味地看完了」這樣的印象,至於內容在腦中一星半點都沒有留下。重新看一遍,有些地方不太耐煩(比如神父囉哩八唆的佈道講稿),有些地方不太明白(比方主角和朋友疲憊的關於人性本質的長篇對話)。看完接著看《異鄉人》,方才覺得「津津有味」,衷心感覺還是這本好,槍殺阿拉伯人那一大段寫得太厲害。除了最後神父又跑到牢房裡佈道要男主角信耶穌,又讓我讀得不太耐煩。
重讀經典 別有滋味
比方說海明威,真正了不起的作品,大概能在你歷練尚淺的時候就烙下印記,之後的歲月只會一次次讓你重新讀到呼應當下人生狀態的東西。海明威那乾燥、直截的語言簡直內建一整個世界,遲到如今才讀,也覺得更能品味那樣的語言,亦是好的。
比方說《白鯨記》,許多人都望而生畏,還有人覺得中間大段大段描寫捕鯨業和鯨類生態的紀實性文字失之枯燥,我卻讀得很有滋味。這也是「文字內建一整個世界」的作品,再次讓我體會到:無論21世紀的VR遊戲、IMAX電影做得多麼震撼細緻,仍然不可能和文字在腦海中召喚出來的場面相提並論。
我也讀了石黑一雄的所有長短篇小說,最喜歡的果然是大家都叫好的《長日將盡》和《別讓我走》。一口氣連著讀完他所有作品的好處,是對他創作主題的發展歷程比較能有「全景式」的理解。他的短篇也寫得好,筆觸比較輕鬆,時時透露出他對爵士和搖滾樂的好品味,讀完感覺跟這位作家又更親密了一點兒。對,有點像讀完村上春樹的長篇小說,再看他那些搞笑的雜文隨筆,會覺得和他更親近了,偶爾也不妨互虧兩句這樣。
太宰治的《人間失格》,我20多年來屢次打開都看不下去,竟然在手機上讀完了。據說不同譯者拿捏原作的語氣會大大影響中文讀者的印象,我並不挑譯本,之前看不下去好像也不是那個問題。也是一面看一面想,設若18、19歲就讀了進去,會對我的人生觀產生決定性的影響嗎?似乎也不至於,但是,應該會讓我對某些早早就從「正常社會」掉落出去的同輩人,伊們或被目為驚世駭俗、或違悖常情、或自毀墮落的行徑,多一些更細膩的同理心吧。雖然,我絕對不可能和太宰治變成朋友就是了。
話說回來,我和張愛玲、海明威、梅爾維爾這些脾性古怪難纏的作家大概也都不可能變成朋友,卡謬老是一副很罩得住又知道自己很帥的樣子,我一向拿這種人沒辦法。想來想去大概只有跟石黑一雄比較會談得來,畢竟有音樂的共同話題嘛。
音樂零距離 全球線上演唱會大興
說到音樂,因為疫情,今年幾乎所有現場演出都取消了。以往我大概一年看3、40場演唱會,今年恐怕只剩下個位數了。
不過,意外的收穫也是有的。比方這陣子,國內外許多音樂人都發起線上演唱會,有的簡簡單單像Paul Simon或Joan Baez就一把吉他,在自己家彈彈唱唱開直播每次唱一首歌,有的像The Rolling Stones參加的那個公益大堆頭活動,每位團員分別在自家彈樂器開直播,再後製剪接混音成一部作品。臺灣最近辦線上演唱會直播最有規模的是劉若英,攝影、剪接、燈光、成音都很細緻,大概會是接下來類似活動的高標。徐佳瑩在中國以遠距棚內演唱的方式參與電視節目,表現也很出彩。
上星期,英國前衛搖滾宗師Pink Floyd一口氣把1994年演唱會實況Pulse的90分鐘高畫質高音質版免費上架,短短5天已經累積了200多萬人次的瀏覽流量。雖然是老團員兼主創人Roger Waters離團之後的陣容,這場演出聲光之佳、之雄渾壯麗,仍不愧是曠世經典。遙想當年我應該是趴在某間唱片行的櫃檯,盯著一台15吋電視機的螢幕,看了半部VHS錄影帶的版本吧?如今想來那畫質堪稱簡陋,也已經讓年輕的我震撼不已。多年後竟然有1080p的版本,難怪全球樂迷為之瘋狂,那些悲壯雄渾得無以復加且極其舖張的前衛搖滾,就是該用大螢幕大音量爽爽放出來體驗,在無緣親臨現場的情況下,這已經是最接近天堂的體驗了。
最讓我驚喜的是加拿大搖滾老將Neil Young,光看他的網站我就可以消磨好幾晝夜。他在自家大宅辦個人彈唱演唱會,由老婆(也是名演員)Daryl Hannah執鏡,陸續推出一系列「壁爐演唱會」實況影片,影音俱佳。他還把所有個人歷年作品都開放,無壓縮格式免費線上聽到飽,順便釋出許多珍貴的歷史影片,比如他1995年替導演Jim Jarmusch電影Dead Man(當年臺灣譯為《你看見死亡的顏色嗎》)配樂的實況:那部強尼戴普主演的黑白西部片是我青年時代跟哥們兒都愛死了的奇片,Neil Young幾乎只用一把電吉他的配樂簡直酷斃。事隔20幾年看了紀錄片才知道:Neil Young當初把樂器和錄音設備都拉到一個廠房,架起銀幕,一邊放導演剛剪好的片子,一邊即興彈奏,整部電影從頭到尾放兩遍,他也從頭到尾跟著彈了兩遍不一樣的音樂,導演從中揀取需要的部份,就成了最終的版本。真夠膽!
躍上雲端 打開情感封印
都說上了年紀的人讀書、聽音樂(或許也包括看電影)總是重複看以前看過的書(和電影),聽以前聽過的音樂。我因為工作總得大量聽新發行的音樂,但感情最深的確實仍是青年時代聽過的那些唱片,以及當年認識的音樂人。我們那時候並沒有網路,買唱片、錄影帶乃至後來新發明的光碟也都不容易。每次偶遇一首歌、一段影片,都是機率碰撞的珍貴片刻,必須好好把握。
比方1992年,我們家還能收看衛星電視的日本WOWOW台。我偶然看到了日本搖滾巨星長渕剛東京巨蛋演出實況,他一把木吉他、一支口琴橫掃全場,看得我氣血翻湧,從此成為粉絲。萬萬沒想到,上星期我竟在網路上找到了那場28年前的完整實況,包括劇力萬鈞的名曲〈蜻蜓〉,它原是〈鹿港小鎮〉式的幻滅之歌,2年後被小虎隊翻唱變成勵志的〈紅蜻蜓〉。長渕剛這樣唱:
明天開始,冬天的風又將颳過我的臉
像在恥笑這樣的我,竟仍厚著臉皮活在世間
光著冷冰冰的雙腳,數著冷冰冰的夜晚
我愛死這座城,也恨死這座城
我曾拚命憧憬的,這該死的東京啊......
我再度像21歲的時候那樣熱淚盈眶。唉,我的青春都在雲端。
作者簡介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曾獲6座廣播金鐘獎。著有散文集《耳朵借我》、《地下鄉愁藍調》等書,目前在FM96.3 Alian電台主持「耳朵借我」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