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電月刊 - 打開電力新視野

綠野仙蹤─路邊的野花時光 平地篇

68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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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圖─蘇惠昭

我們知道的開花植物超過25萬種,還有很多我們沒發現的。我們認為25%的綠色植物會在50年內滅亡。研究者估計,每週都有一種植物在某處消失。

Sharman Apt Russell<花朵的秘密生命>

我不清楚遠方哪些植物消失了,但很明確知道,7年多以來,我家對面的暖暖運動公園曾經有臺灣白及,曾經有野菰,也曾經有桔梗蘭、百金與半邊蓮,但因為族群單薄,競爭不過強勢植物以及除草機,都沒能繼續繁衍、擴大族群,只有細葉蘭花蔘存活了下來,透過微小纖細的植株發出春天的淡藍淺紫訊號,每年3月我都沿著公園的草坪尋找,確認它仍舊存在,一種「寶寶還有呼吸」的安心,但要拍好它可真不容易啊,必須等待風停,還要停止呼吸,有一回趴在地上正在找機會按下快門時,一隻被帶來溜達的瑪爾濟斯跑到我耳邊嘶嘶呼呼,「便便好了嗎?」我聽見牠的主人說。

這是追野花的風險之一。

野花日常

還有一種風險,就是誤認。我聽到有人對著通泉草說是紫花酢漿草,這樣的指鹿為馬當然我不可能犯,但小菫菜、短毛菫菜和紫花地丁,我就被搞得灰頭土臉,既然無法扭轉不注重細節的粗疏天性,就只能一概以「菫菜」稱之。

而我住的社區,還出現過綬草,命運也是一樣,奮力吐納3年,管理員還特意移種到花盆裡照養,終究還是被酢漿草掩覆。

事情發生在7年前的某一天,尋常的一天,從道路旁到海邊,從淺山到高山,我忽然大爆發的想要認識各種野花,比看鳥還早一年,即刻買了張永仁的野花圖鑑(上下冊,平地低海拔篇與中高海拔篇),先從頭到尾翻了一遍有如打底,再以我的生活圈基隆暖暖為中心,一有好天氣就帶著手機,近則到對面菜園、暖東苗圃以及運動公園,遠至五公里外的暖東峽谷,土法煉鋼地搜索每一寸有植物覆蓋的土地,把花與葉拍回來,再一一與圖鑑對照。

每多找到一種沒看過的花、每確定一種花的名字,就像野花存款就又多一筆入帳,手上股票不斷上漲的感覺大致如是吧?

而人生中所有的「忽然」也許都不是「忽然」,年輕時爬高山我就愛沿路找低矮處的小花,玉山山蘿蔔和高山沙蔘成了我高山野花的初戀,經過數十年的隱藏潛伏,以為星火已熄水流乾涸,但年歲移動到了某個時點,發現自己不再向前而是倒退著走,「我現在做的事都是小時候,或者年輕時候喜歡過,但沒有持續下來的」有個朋友說,我一萬分的理解、認同。

智慧手機當然是一個契機,它讓拍照變得不再奢侈而且輕鬆容易,連1公分的小花都能清晰呈現,但1年後我已經不滿足,就換了單眼相機加上一顆銳利度讓人感動的百微,只不過遇到睫穗蓼、節毛鼠尾草、菁芳草這一類花徑5mm以下的小小花,還是難以招架,便又添了一台花友推薦的TG-4備用。

我狂熱地搜尋開在荒野地、邊坡、海岸邊,被當作雜草無人聞問的蔓草野花,特別是需要仔細搜尋才會發現,然後跪下趴下來拍的那一種。透過鏡頭,我的大腦興奮起來,花瓣、花柱、子房、萼片……,我從野花的結構中看到了精巧的結構以及驚人的美,譬如乍看之下如一團圓球,複繖形花序的水芹菜,其震撼力遠比櫻花、木棉、黃花風鈴木強大,而修飾整齊的花園太冰冷太理性,無法牽動我的情緒。如果我有一座花園,一定是美國植物作家莎拉史坦因說的〈生機花園〉,台北植物園就有點那個味道。

換句話說,我排斥園藝,心理學家對這種堅定的反主流傾向應該會有一番說法。

是啊,每一朵野花都是大自然的禮物。以暖東峽谷到我家這條5公里長的基福公路段為例,3月春天走一趟,至少可以記錄到哈哼花、地耳草、竹仔菜、克非亞草、小菫菜、鱧腸、昭和草、土人蔘、台灣筋骨草等30種野花,它們不是救荒植物就是可作為藥用。有人問我,放眼望去,不就是大花咸豐草、紫花霍香薊、通泉草和紫花酢漿草嗎?頂多加上青葙、兔兒菜和黃鵪菜,哪來那麼多種花?

我想是我走得很慢,走得慢,還必須蹲下來,才能看見。

以上幾種大約就是荒野地的主角,它們族群龐大,繁殖力迅猛,菊科鬼針草屬的大花咸豐可能是常見之中的第一名,馬路、海邊、休耕田、荒廢地、水泥牆,低海拔到1千多公尺,1月到12月,無所不在,據說是八○年代,養蜂人為尋找一種全年開花的蜜源植物而引進,沒想到這傢伙是強勢的入侵種,有如鳥界的埃及聖,根本性地改變了生態環境,它一旦入侵便據地為王,而且還會抑制其他種子發芽和小苗成長,嚴重減少生態的多樣性,極度需要野地管理介入。

每當經過一處大花咸豐盤據的荒廢地我就嘆氣,不過我發現紫花霍香薊的長勢有時也不輸給大花咸豐,在重整過復又半荒廢掉的暖東峽谷,紫花霍香薊掌管了大片江山。

最後,就在我的5公里路將盡,住家在望,我發現教會的草坪上除了通泉草,還冒出泥花草,又在一個廢棄花盆中,瞥見一小欉烏面馬草純白無瑕綻開。

種子從何處飛來落土,土壤裡又蘊藏著什麼樣的種子,永遠是一個值得等待答案的謎。

臺灣白及、線柱蘭與綬草

我必須承認,野花魂爆發之前,我的野花辨認能力接近零分,只懂得看大片風景,白雲、大樹與遠山,對腳邊的微小事物習慣性視而不見,或者見而不察,把通泉草、酢漿草、紫花霍香薊等,統稱為「美麗的小花」、「不知名的小花」,及至野花之門開啟,每一種花都有了名字,而名字是一個入口,隨著名字而來的是知識和感情,以及無法預知的驚喜。

驚喜不斷,但最大的驚喜,來自於認識了3月的線柱蘭,4月綬草,以及5月臺灣白及這3位非常親民的臺灣原生蘭。

發現的過程,要拜臉書上的各種野花社團之賜。

天地之大,花癡何其多。加入社團後,驚覺「花友」族群遠比鳥友、蟲友、星友陣容壯闊,而且臥虎藏龍,野花達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一位人稱「庫老」的老師總是挺身為惶惑大眾釋疑解惑,我潛水學習,但遇到圖鑑查不到的野花,也知道必須厚著臉皮去信詢問,恐怕是表現過度認真,有一天,庫老主動告訴我深澳有一片臺灣白及。

自從運動公園的臺灣白及消失之後,我總期盼能夠再見它一面,得知深澳某處有一族群,隔天一早立刻直奔花點,即知即行是必要的,曾有花友在內雙溪碧溪產業道路發現一欉,兩日後再訪,連根帶土整個被挖走了。

花果然就在卡車呼嘯來去的路旁邊坡,與蟛蜞菊分享一塊大自然經營的野地,同時迎著陽光綻放,我呆呆杵在陽光裡,第一次了解原來幸福擁有具體的形狀。

如今臺灣白及已有園藝種,但在野地看見它的感動留存至今,那是3年前的相遇了,我因此買下3冊《臺灣野生蘭》作為床頭書,但一直不敢再回到那條路上,深怕只是一場夢。

綬草則是自己發現的。

不開花時,它就是不會讓人多看一眼的雜草,但因為開了花,草坪上綴著一抹粉紅,我才在社區草坪上發現它,查了圖鑑方知此花係臺灣最小的平地野生蘭,其花序如一尾邊緣帶著粉紅的白龍盤繞於花莖上,美到像被吸進微形的天堂,為了看清楚它生為蘭花應有的唇瓣與蕊柱,我可以花1小時趴在草地上任由小黑蚊叮咬。

為什麼野花如此美?為什麼我會被這樣的美吸引、震動,感動到想要流淚,我不斷自問。這不是科學,而是哲學的提問了吧?

社區草坪的族群甚小,後來在金山下埔,我意外找到盛大的族群,在一整片長草短草夾雜紛長的野地,綬草自成一個王國,而且更加肥碩鮮美,重要的是,這裡少有人跡,我興奮到像挖到秘密金礦,慾壑難填啊,怎麼看怎麼拍都不滿足,直到光線一格一格暗下去……。

隔年同一時間再去,那塊地已經整治過,我的綬草也如同青春一去不復返。

線柱蘭也是長在草坪上,我思慕已久卻始終無緣在正確時間到正確的地方,一直到今年2月,根據花友指引,心願終於在新店慈濟醫院的草坪達成。陽光下,陰雨中,我一去再去,你不會知道草坪上藏著如此多株,又如此微小的蘭花,它們的黃綠色唇瓣從白花中伸出,一秒鐘就收服了我。有學植物的朋友做過試驗,發現特別挖取培養的始終長不好,置之不理,反而年年開花。

我從來不是自然的基本教義派,然而臺灣白及、綬草和線柱蘭教會我,我們必須信任自然,而人為的介入與干預,不過是為了讓自然回復為真正的自然、原初的自然,如此而已。

作者簡介

蘇惠昭

文字工作者。

參與《認真:20個突破生命框架的故事》、《我的不老主張:12個熱情生活的長者故事》等書的採訪寫作,生命不斷被拋擲至未竟之地,自我不斷位移。找鳥拍鳥,心醉於高山植物,不覺老之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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